阴云 02
有虚构人物出现
葬礼布置的很简单，因为找不到Eddy的遗体，于是Brett就象征性地挑了几件他常穿的衣服丢进了棺材。相比起几件衣物，棺材实在是显得小题大做了点，就几件可怜的衣物东倒西歪地皱着躺在那里，空荡荡的，看上去有点莫名滑稽。
尽管来的人不多，Brett依旧请了神父念悼词，还请了一些熟人。这并不是为了缅怀Eddy或让他的灵魂在天堂安息，只是他Brett Yang是谁，没有仪式感的话恐怕这个名字就成空壳了。他有很尽量地控制自己的表情，不说难过，至少让自己看起来还算平静。其实事到如今，他完全可以愤恨地说出Eddy在他身上烙下的他不愿意的一切，让他不寻常的情绪情有可原。
但他没有。
整份悼词神圣又冗杂，很难让人不开小差。他垂下眼睛，感受着除了视觉能带给他的一切。他坐在轮椅上，空气还有些湿润，泥土温热的空气灌进鼻腔，让他喉咙管痒痒的；后方的人群里偶尔传来一两声咳嗽，和持续不断的某个女人无法自拔的微微抽泣声。那就是Eddy的姐姐，作为唯一有血缘关系的亲属来参加她弟弟的葬礼。Eddy的父母并没有来，他父母也一样，唯一参加的有血缘的只有他的姐姐。她站在那里，神情不似前几天那么疯癫了，但她依旧悲痛欲绝。她的哭声让Brett莫名其妙心烦，但自己又不能发作，只能用大拇指不停磨蹭着轮椅的扶手头来表达烦躁。
但有个在他意料之外的人参加了。
她叫Catherine，是Brett以前打零工时教小提琴的学生之一。Brett有些惊讶能在这里重新看见她，毕竟有一年未联系。她站在Brett斜后方，安安静静的。她长得比较惊艳，矢车菊色的瞳孔始终低垂着看向地面，粽亚麻的波浪发丝自然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宛如一幅天然构成的画。她从小就是只天鹅，现在也是。她严肃庄重，对死者充满敬畏之心，只不过她的黑色露肩长裙在此时显得有那么点不合时宜——谁在别人葬礼上露出整个白皙的肩膀啊？她对自己看起来像是要去夜店的着装毫不在意，Brett一点都无所谓。
Eddy被埋葬在某个山坡上的六尺之下。泥土盖过整个木板时，Brett才恍惚感到不够真实。Eddy就这么死了？死的这么轻易？而生命本就薄如蝉翼。他又出了神，直到在他面前的不再是一个大坑，而是平坦又新鲜的平面泥土地，和一个竖起的，不算华丽的石碑。这就是他曾存在过的证明了，百年后当自己也变成了一捧土，就没有人再能记住他曾做过什么，有的只有石碑上的名字和一句简要生平。内心渐渐泛起一阵酸水，无力感让他不可避免地悲观起来。
“嘿。”
Catherine打断了他的悲观。她拍了拍他的肩膀，Brett正打算僵硬回头去，她却走到轮椅侧面，半蹲下来，让自己和他平视：“……我送你回家，行吗？”
没有开场白，没有问候，连一句客套的好久不见都直接省去。
“多谢。”
他实在不好意思在许久未见后再次拒绝人家提出的第一个要求，更何况以他目前的立场，他还有什么好拒绝的呢？
直到车开上了路面，他心底的不真实感依旧没有消去，就像现在不过是在一场真假参半的梦里。记忆里初见她时，她甚至还没有驾照，此刻却自如地驾驭着如此庞然大物而毫不紧张。
“你什么时候考的驾照？”
“几个月前吧，上大学前的几个月，我父母不再接送我，我也是时候独立了。”
她的嗓音和上一次见面相比成熟了许多，带有了一丝女人的韵味。她之前长得像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电影明星，纯洁无辜的像只小鹿，让路过的男人都想要吹声口哨。而现在更像只娇俏狡猾的猫了。
Brett向右转头去望着她：“什么大学？”
“就一再普通不过的本地大学。”她叹了口气，这倒让Brett毫无波澜的语气变得稍微带上了点惊讶：“真的？你小提琴拉的那样好，我还以为你会选择音乐学院。”
“我父母不希望我那样。他们说如果我非去不可就得想办法自己承担学费，我哪来的本事同时一天练习八到十个小时的琴还顺带能找到一份能够负担我几万澳币的工作？”
她语气里有满满的不忿，连方向盘都被握紧了几分。Brett对于这种话题不太在行，也不知怎么回她，干脆重归沉默。他们俩本身就有些微妙与尴尬，更何况Brett心里其实还有些怨她。
她向来心思细腻，立刻就察觉到了Brett的情绪变化，于是自顾自的讲起来：“……不过啊，普通大学也不错。我目前成绩还行，也不是那么忙，周末回家看看父母，偶尔和朋友聚会。噢，我还找了个男朋友。”
“哈。”
“我们是学生会认识的。他也是个亚裔，一头深褐色的微卷头发，像你一样戴圆眼镜。挺帅。”
“……噢。”
他回答的实在太生硬，以至于Catherine都有些不知所措。
“你看起来有些憔悴，professor杨。”
Brett深深吸进一口气，手指捏起鼻梁骨来：“你上一次也是这么说的。”
话音刚落，马路上的信号灯就由绿变红，Catherine做了个脏话的口型。然后撇过头去看他：“那我呢？你觉得我怎么样？”
Brett对她那句有歧义的“我怎么样”感到不太适应，连表面上的礼貌伪装都快维持不下去：“…漂亮。”
Catherine盯着他看了好几秒。这几秒他只是看着窗外的风景，假装没有感觉到她有些尖锐的眼神。绿灯亮了，Catherine一言不发踩下油门，而Brett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和她有过多的寒暄。
幸好在这种尴尬的气氛要逼疯Brett之前车就到达了目的地。Catherine体贴的先将折叠轮椅抬下后备箱，然后打开左车门，搀扶着Brett坐到轮椅上。她还不够熟练，至少不能像Eddy那样行云流水。
她此刻把自己定位护工，推着轮椅，以餐后散步的悠哉速度向他家里走去。
“之后呢？你有什么打算？”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故作的轻松与不在意。Brett顿了一下，才回答：“我打算搬走。”
“喔，搬到哪去？”
“哪都好。我不太想再在这个房子里待下去，太多的事情发生在这了，想到他们我就头痛。”
他稍微调整了一下坐的位置，让自己更舒服一点。Catherine推着他上了台阶旁的斜坡，这才问他：“你有钥匙吗？”
“有。给。”他从裤兜里掏出递给她。她接过，没有第一时间开锁，而是盯着那个钥匙扣来了一句：“你没有挂我送给你的那个小提琴样的挂件哎。”
“噢。”他捏捏鼻子，“Eddy把他们换掉了。”
他用了个词“换”来代替“丢”。Catherine并不是没有听懂这句潜台词，她微乎其微的叹了口气，将钥匙对准锁孔，向右微微旋转，然后咔哒一声，门开了。与此同时她用左手推开那扇门。若叫外人看见她这般熟练的动作，只不准会以为她是这房子的女主人。
她确实对这里挺熟的。Brett摔伤后的第一个半年，她还来偶尔看望下Brett。虽然Eddy没少给她脸色，但她对之视而不见已经到了一种刻意的地步，仿佛专门要和Eddy对着干。
“我猜，我的任务结束了。”她若无其事的捏了捏轮椅把手，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深吸一口气道：“…Professor杨，你爱他吗？”
“我不知道。”
Brett尽可能地想要回避这个问题，每当她提一次，那层还未治愈的伤疤的血痂就又会被撕下来一次。但她却置若罔闻：“哪怕他那么对你，你也依旧愿意待在他的身边…”
求你别说了。“和你没关系，我们别——”
“为什么？就算他伤害了你…”
别说了。“都说了打住——”
“就算他把你推下楼，你也——”
“别说了！！”
他吼出声。而所有声音都被他吓住了。他的理智老朋友在这一刻才回到他的身体里，他打了个哆嗦，心虚得像个犯了错了孩子。Catherine走到他面前去，毫不意外地直视他：“…你还是和一年前一样。”
Brett低下头去躲开她的眼神。她的实话令他不适。
“都到现在了，你还在为他开脱？Professor杨，他真的值得吗？”
他依旧一言不发。
Catherine用一只胳膊撑住另一只，一只手捏了捏额头，在原地转了个圈。她没法理解Brett所谓的复杂爱意，正如Brett也没法理解她的愧疚感从何而来。
她开口换了另一个话题：“好吧，我其实是来告别的。我们全家要搬到美国去了，我们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怪不得她今天这么漂亮。霎时间一切都说通了。
她自顾自的说，也不管Brett有没有在听。“我还是想再趁着能看见你的时候亲口问问你。我能暂时叫你Brett吗？”
“……叫吧。”
“Brett，我只希望你实话告诉我，是我导致——不对，是我间接导致你残疾的，对吗？”
他没有回答，Catherine从沉默中听到了她想要的答案。他们不可名状的默契实在让旁观者摸不着头脑。事已至此，她自认是没什么好继续待下去的了：“我很抱歉。请别再说这不是我的错。”
她把钥匙放在玻璃茶几上，铁和玻璃碰撞，发出脆响。她没再正眼看Brett，但Brett盯着她，看着她走过自己，走到门口，拧开把手。他一时鬼迷心窍地转过轮椅去，看她背光的背影。而她也转过去，最后无声望了一眼Brett，然后转身，带上了门，消失在盛夏的阳光里。她没有说一句再见，正如一开始没有说一句你好。
某种程度上，他们的关系复杂到招呼都成了累赘。Brett又对着窗外的阳光发了很久的呆，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再也见不到一个人成了轻而易举就会实现的事。他甚至反而在这个时候才开始想念她，想念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那时她有一头干练爽利的短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短发就逐渐变长了。他怀念她的短发，正如他怀念那些熟悉的，不复有的事物。他又想念起很久以前窝在Eddy怀里的那天，举着手机给他看：“嘿，你瞧，有份兼职找上门来了。这个女学生的短发还挺好看。”
那不只是份兼职，那是份占有欲和不安全必将孕育出的产物。
评论(3)